编辑:嘻嘻    更新时间: 2025-11-06 2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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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感觉,比死亡更冰冷,比深渊更空洞。

那便是每一天,都在与昨天的自己告别。

许知言是在一种熟悉的、近乎窒息的茫然中醒来的。

眼皮沉重,意识像是沉在浑浊水底的泥沙,缓慢地、不情愿地上浮。光线透过薄纱窗帘,在视网膜上投下模糊的光晕。他眨了眨眼,视线逐渐聚焦,落在天花板上那盏极简风格的吸顶灯上。

陌生。

一如既往的陌生。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带来一阵细微而真切的恐慌。他猛地坐起身,动作因为急促而有些眩晕,视线飞快地扫过整个房间。

灰白色的墙壁,原木色的地板,靠墙摆放的书架上书籍排列得一丝不苟,书桌干净得近乎空旷。一切都整洁、规整,却也冰冷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这里是哪里?

我是谁?

这两个问题如同跗骨之蛆,在每个醒来的清晨,准时啃噬着他的神经。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支黑色的、造型专业的录音笔,旁边是一本厚厚的、皮质封面的笔记本,封面用烫金字体印着“今日”二字。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先拿起了那本笔记本。

翻开第一页,是打印出来的、清晰无比的宋体字:

“许知言,你好。

今天是2023年10月26日,星期四。

你因三年前(2020年8月15日)的事故,患有严重的顺行性遗忘症。你能清晰记得2020年8月15日之前的所有事情,但在此之后,你无法形成新的长期记忆。你通常会在睡眠后,忘记昨天(以及更早的‘昨天’)发生的绝大部分事情。

请不要恐慌。

遵循这本笔记和录音笔的指引,它们是你最可靠的伙伴。

你的家地址是:海城市云山区观澜国际公寓7栋1801室。

你的职业是:文物修复师,目前受聘于海城市立美术馆,担任特约顾问。

……”

后面罗列着紧急联系人(主要是他的心理医生)、日常用药说明、公寓门锁密码、常用物品摆放位置等等。

足足三页纸,事无巨细,像一份冰冷的产品说明书,定义着他这个“人”的存在。

许知言轻轻吐出一口气,尽管每天都会阅读,但每一次,那种荒诞与刺痛感依旧新鲜。他将笔记翻到后面手写记录的部分,字迹清隽工整,是他自己的笔迹。记录着昨天(如果笔记没说谎的话)的工作内容、饮食、以及一些零碎的感受。

“10月25日,晴。上午修复明代青花瓷瓶,进展顺利。下午查阅三年前美术馆案卷宗(复制件),无新发现。晚餐:番茄鸡蛋面。备注:左肩旧伤微痛。”

三年前美术馆案……

他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片刻,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困惑,有执念,还有深埋的痛苦。那是他人生断裂的起点,也是他至今无法摆脱的梦魇。

放下笔记,他拿起了那支录音笔。按下播放键,一个温和、略显疲惫的男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知言,早上好。现在是10月25日晚上11点。如果你听到这段录音,说明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而你,又一次忘记了我……嗯,忘记了昨天的你。”

录音里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自嘲和无奈。

“今天没什么特别的事。修复工作按部就班。另外……霍屿警官今天似乎又调阅了你的档案。我知道你在查三年前的案子,但还是要小心。那个霍警官,眼神很锐利,他从未真正放下对你……对我们的怀疑。”

霍屿?

许知言在脑海中搜索这个名字,对应的是一张轮廓分明、眼神沉肃如鹰隼的脸。市局刑侦支队的队长,负责三年前那起悬案,也是如今……似乎仍在密切关注他的人。

录音笔里的声音继续:“明天,10月26日上午9点,你需要去市立美术馆一趟。有一批新入库的受损文物需要你做初步鉴定和评估。资料已经发到你邮箱,密码老规矩。记得吃早餐,牛奶在冰箱第二层,吐司在……”

许知言关掉了录音,后面的内容大同小异。他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到窗前,“哗啦”一声拉开了窗帘。

秋日清晨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有些刺眼。楼下是规划整齐的绿化带和蜿蜒的小径,远处城市的天际线在薄雾中若隐若现。这个世界对他而言,每一天都是崭新的,却也每一天都隔着一层无形的壁垒。

他走进浴室,镜子里的男人脸色苍白,头发柔软,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清澈,却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疏离和茫然。他穿着笔记里指定的藏蓝色条纹睡衣,一切都有据可循。

洗漱,换上笔记旁准备好的白色衬衫和卡其色长裤——这是他对抗混乱、维持秩序感的仪式。打开冰箱,拿出牛奶和吐司,按照“说明书”加热、涂抹黄油。动作精准得像在操作精密仪器。

他坐在餐桌旁,安静地进食。阳光在他纤长而稳定的手指上跳跃。这双手,在修复那些千年古物时,可以稳如磐石,此刻握着餐刀,却感觉不到与这个“家”的任何情感联结。

饭后,他打开书房电脑,输入密码(笔记上有提示),找到了美术馆发来的邮件和文物资料。那是一批从海外追索回来的文物,在运输途中因意外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急需进行抢救性评估和修复。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文物的图片和描述,专业的本能迅速压过了个人的情绪。一件鎏金铜佛造像的断裂痕迹,一幅清代绢本画的霉变斑点,都让他微微蹙眉,脑海中已经开始模拟修复的方案。

上午八点半,他站在玄关的镜子前,最后整理了一下衣着。镜中的他,温润、干净,像一位沉浸在学术世界中的年轻学者,唯有眼底深处那一抹无法掩饰的、对周遭世界的审慎,泄露了他的秘密。

他从门边的盒子里取出一支新的、小巧的录音笔,别在衬衫口袋内侧,按下录音键。这是他记录“今天”的方式。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拧开门锁,走了出去。

身后的门“咔哒”一声关上,仿佛也隔绝了他与“昨天”所有的联系。电梯下行,数字不断变换,他安静地站着,像一尊没有过去的水晶雕像,即将投入一个于他而言完全陌生的世界。

……

海城市立美术馆,即便在工作日也透着庄重与宁静。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洒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

许知言在工作人员引导下,穿过熟悉的廊道,走向位于美术馆东翼的文物修复工作室。走廊两侧悬挂着近现代画作,他的目光掠过那些色彩和线条,潜意识里似乎有些微触动,但具体的记忆却如同指间流沙,抓不住分毫。

“许老师,这边请。这批文物暂时存放在第三修复室。”工作人员是个年轻的姑娘,语气带着对专家的恭敬。

许知言微微颔首,没有说话。他习惯了用沉默和专注来掩盖自己记忆的缺失。

第三修复室的门被推开,一股混合着纸张、颜料、木质、以及淡淡化学试剂的气味扑面而来。这气味让他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松弛了一些。这里是他的领域,是他的“安全区”。

室内光线充足,几张宽大的修复台一字排开,上面覆盖着洁净的白布,几件受损的文物已经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台面上。

然而,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被靠里那张修复台吸引了过去。

台上放着的,并非邮件资料里提到的任何一件已知文物。那是一件……极其诡异的物品。

乍一看,它像是一件破碎的古代青铜器的一部分,边缘带着不规则断裂的痕迹,表面覆盖着厚厚的、斑驳的铜绿。但它的造型却非常奇特,像某种抽象的、扭曲的鸟兽合体,充满了不和谐的张力。而且,在那深绿色的铜锈之下,隐约透出一种暗沉的、不祥的……赭红色?

那不是自然形成的铜锈该有的颜色。

许知言的眉头微微蹙起,一种职业性的警惕和好奇油然而生。他下意识地放轻脚步,向那张修复台走去。

引领他的工作人员也看到了那件东西,愣了一下,小声嘀咕:“咦?这件……登记册上好像没有?是谁放在这里的?”

许知言没有理会她的疑惑,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件青铜碎片上。他戴上随身携带的白手套,从工具包里拿出一个高倍放大镜,俯下身,仔细地观察起来。

触手冰凉,质感沉重,确实是古老的青铜。但那种赭红色……他用指尖极轻地蹭了一下,指套上留下一点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粉末。

不是颜料,不是锈蚀……更像是……

他的心脏猛地一跳,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划过脑海。

他凑得更近,几乎将鼻子贴到了碎片上,仔细嗅了嗅。一股极其微弱的、被铜腥味掩盖的、铁锈般的腥气,隐隐传来。

是血。

干涸了很久很久的血。

而且,这血液似乎曾深入地渗透进青铜的肌理,与铜锈古怪地融合在了一起。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凝固在了碎片一个极其隐蔽的凹陷处。那里,似乎刻着几个极其微小、几乎与铜锈融为一体的符号。那不是已知的任何一种文字,更像是某种……标记,或者密码。

他屏住呼吸,用放大镜对准那里,调整着角度,试图看清。

突然——

“不许动!警察!”

修复室的门被猛地撞开,沉重的响声在空旷的房间里炸开,震得人耳膜发嗡。

数道黑色的、充满力量感的身影如猎豹般迅疾地冲了进来,瞬间打破了工作室的宁静肃穆。为首一人,身形高大挺拔,几乎将门口的光线都遮挡了大半。

他穿着一件深色的皮质夹克,面容冷峻,五官如同刀削斧凿,线条硬朗得近乎苛刻。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压迫,以及一丝冰冷的锐光,精准地钉在了手拿放大镜、僵在修复台前的许知言身上。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

许知言的动作完全僵住,握着放大镜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大脑一片空白,属于“昨天”的、录音笔里提到的那个名字,伴随着一种强烈的、被猛兽盯上的危机感,骤然浮现——

霍屿。

市局刑侦支队队长,霍屿。

霍屿的目光如冰冷的探照灯,先是极快地扫过整个修复室,然后重新落回许知言身上,以及他面前那件诡异的青铜碎片。他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他大步流星地走近,作战靴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而富有压迫感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如同敲在人心鼓点上。

在距离许知言两步远的地方,他停下脚步,视线从许知言苍白的脸,移到他戴着白手套的手,再到那件青铜碎片。

“许知言先生?”他的声音低沉,没有疑问,只有确认。语气平直,不带任何感**彩,却比责问更让人心悸。

许知言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试图在那强大的压迫感下维持镇定。他放下放大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是。霍……警官?有什么事?”

霍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朝身后的队员做了个手势。两名警察立刻上前,小心而专业地将那件青铜碎片连同下面的衬布一起装入透明的证物袋。

然后,霍屿才重新看向许知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锐光似乎更盛了几分。

“城西‘锦绣花园’别墅区,发生命案。”他开口,每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地面,“死者,艺术品收藏家,赵永。死亡时间初步判断在昨夜凌晨。”

他的话语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住许知言的双眼,仿佛要从中攫取每一丝细微的反应。

“而在案发现场,我们发现了这个——”

他微微侧身,示意那名拿着证物袋的警察。

“——当然,不是指这件实物。而是在死者身边,发现了一张用血画下的、非常抽象的图案。”霍屿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引导人走向深渊的力量,“经技术比对,那张图案的线条、结构,与三年前市立美术馆失窃案中,一件名为‘夔龙纹青铜罍’的国家一级文物上的纹饰……”

“高度吻合。”

“夔龙纹青铜罍”……三年前失窃的国宝之一……

许知言的呼吸骤然一窒。

霍屿向前逼近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比许知言高了半个头,此刻微微俯视,目光如同沉重的枷锁。

“而今天,许先生,”霍屿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无比地传入许知言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你即将工作的、安全的、布满监控的美术馆修复室里,却出现了这样一件……与命案、与悬案都可能存在关联的,‘不该出现’的物品。”

他的问题如同出鞘的利刃,直指核心:

“对此,你有什么想解释的吗?或者说……”

霍屿的目光掠过许知言那双清澈却难掩茫然的眼睛,语气里染上一丝几不可查的、冰冷的探究:

“……你还‘记得’什么吗,许先生?”

许知言站在原地,秋日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身上,他却感觉如坠冰窟。霍屿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他混沌的记忆之门,却只带来一片空洞的回响。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解释?

他连昨天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又能解释什么?

记忆的迷雾在他周围汹涌弥漫,而眼前这个叫霍屿的男人,和他带来的这起命案,就像迷雾中突然亮起的、刺眼却不祥的灯塔,将他彻底卷入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旋涡。

崭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遗忘者,已然站在了风暴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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